满纸荒唐言。

【高祁|民国AU】旌旗十万(二)

高育良被抬到医院走廊里时,全身蒙着灰败的残色,那是战火焦灼过后的死气,将他仔细地包裹,但因疼痛而嘶吼的声音却生生在这死气上头割裂了一道缺口,鲜血淋漓,狼狈不堪。


他真的疼,太疼了。他三十余年的生命中,还从未这样疼过,皮肉肌里如棉絮般破败地死死纠缠着切肤断骨的烈痛,一寸寸攀上他的额角,青筋暴起烈日下焦躁的蛇身,根根分明的短发如同扎根般渗出点点血汗。


匆忙赶来的医生却只看一眼伤势便潦草地在病历上记了两笔,留下一句晴天霹雳:“这边准备一下,截肢。”

 

瞬间的震惊使高育良耳畔骤然响起铮鸣的弓弦声,他被疼痛占据的思维终于迟缓地动了动,他竟一探手攥住了医生的大褂,他的眼被炮灰蒙着,他看不真切,却依旧觉得,他们的褂子雪白,望一眼便能救人活命:“医生,不能截……我的腿不能截。”他勉力说出两句话,又被一口冷气呛住了心肺,他中间停顿了两秒,他在思考如果劝说医生的决定,但却最终觉得,没什么辩才能与医生争论性命,他只固执地咬紧牙关,宁死也不舍掉这条腿。

 

他再撑不住精神,眨了眨眼便彻底阖上了,高育良脑海中最后的一幕,奇妙地定格在了迎着炮火纷飞背对他一步一步走远的,祁同伟的背影。

这份相似的固执,恐怕是应了师传。

 

医生扫了一眼高育良肩头的军衔,诧异地扬了扬眉,抿紧唇沉默片刻低叹一声,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两瓶止疼针剂塞给了身边的护士,冲着高育良肮脏的病床扬了扬下巴,转身走远,拦住了一台刚送进来的担架。

 



祁同伟随着部队回到广州时,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。按资排辈的规矩底下,再来一番论功行赏,他竟年纪轻轻担起了中校军衔。

授勋仪式上他望着大红的横幅,仿佛见到了战场上血色的天连成海,倾倒的皆是他兄弟的血泪。仇恨使人变得坚硬,他绷着一张俊脸,浓眉压得极低,把眼底的那点晦暗藏得不动声色,军装笔挺,像锻造得锋利且永不收刃的寒锋,笔直利落不近人情。

 

他望着礼堂下黑压压的一排排发顶和灰蓝的军装,只觉得自己仿佛一匹短暂归隐的豺狼,被囿于人间的壁垒之中,高墙铁网,隔绝苦难,但待到再次披上人皮上阵,势必喋血而归。

至此,祁同伟彻底变作了往后许多年中的样子——狠戾却坦荡,圆融却执拗,不择手段而光明磊落。

 

 

 

若说这一生,谁最了解祁同伟,除却高育良,到底没人敢点头。

祁同伟这个人太怪,杀人时眼里没有一点神采,偏生嘴角勾着笑得乖张;私下里遇见却又是最玲珑俊俏的少年郎,眉目生辉,笑意融融。他是最无情的世间养出的刍狗,同时也是最孤煞的心思造就的雄才。旁人只当这人不可深交,唯有高育良清楚——这孩子,本不是这副模样的。

 

 

梁家,才是之于祁同伟而言,那个无情的世间。

他们逼着他做刍狗,逼着他下跪求生,逼着他拿尊严换了命数,拿灿烂祭了前程。 

但他们终归遭了报应,终归是被自己养不熟的恶犬一口叨住了咽喉。

 

 


高育良自惠州战场一别,许久不曾见到祁同伟,但好在相望的同僚报了弟子的喜讯,顺路贺他未能丧命,拎来的一坛客家黄酒被柳眉倒立的护士收走后,不无遗憾地拍了拍大腿,最后喟叹一番梁家的祸事,便抬腿走人了。

 

高育良听得云里雾里,入神处稍不小心便抻到了未能痊愈的伤腿,他望着自己凹陷下去的一块胫骨,不由得垂下眼睫,习以为常的痛感无时无刻不在包裹着他,此时尚且年轻的高育良,从未想过,自己这一生,最忠诚且长久的陪伴,竟是这条断腿的隐痛。

 

正当他望着伤处出神时,祁同伟敲响了病房的门。

高育良一抬头,正把丰神俊秀的弟子收进眼里,祁同伟手里拎了两个油纸包,穿着绛紫色的毛呢大衣,掩着里头鸦青的衬衣,笑得流光明媚,冲着他歪了歪脑袋,语调轻扬:“老师,我回来了。” 

高育良便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。

 

 

柳眉倒竖的护士再次进来时,正撞见祁同伟在拆油纸包,上前不由分手劈手就要夺,却被祁同伟笑着阻开了,他微垂着头去看护士的眼睛,轻声解释着:“您先别急,这是马蹄糕和白切鸡,少油少盐。我晓得什么不能吃的,您放心。我老师在这边没个人照应,实在口淡,您就行行好,给我这个当学生的一点尽孝的机会吧。”说完他捧起手里的油纸包向前递了递,将马蹄糕送到了护士面前,“您尝一块儿,再定能不能吃。”

 

小护士哪里见过这样年轻俊朗的军人,平常见着高育良一副斯文模样,眼镜片下的神色都能惹得她脸红心跳,遑论祁同伟这样浓墨重彩的青年,语调软一软,姑娘家的心就已经化成了水。

 

祁同伟看着护士转身落荒而逃,敛去故作的几分率真,不由得无奈地笑出了声。

 

 

 

高育良吃了一块马蹄糕就嫌甜不再多吃了,倒是白切鸡滑嫩,入口即化,吃了不少。他看着祁同伟坐在他床边捧着油纸包,一口一口咬着马蹄糕,喜上眉梢的模样,与他初见他时,别无二致。



那是个闷热的午后,黄埔首招的一批学生军,是举国关注的一支军队,他们成,则化身军旗插满国土,他们败,则刀剑卷刃弃之而废。

 

祁同伟仿佛天生的军人,刀枪到了手里就自生一股豪气,不畏天命的肝胆乾坤呼之欲出,顽石所生般六亲不认,子弹像是他的偏执所炼,百发百中,永远裹挟着孤绝的风,钻进目标的深处,灼出硝烟与焦土的味道,才肯罢休。

每当这时,他眼角眉梢的点点笑意,就会奇异地天真起来,那是一股与世无争只挣天命的洒脱,像是凌霄殿上擎着紫金冠顶上的凤翅翎子,笑得志得意满,偏又天真无邪。

 

几年后的高育良再想起这番初见,会将自己的想法打上问号,继而纠正。因为那时,他已然知道,那只猴子另有其人,而祁同伟,只是断不净凡尘与亲缘,却拼命将寒霜涂了满身的杨二郎。他留下个盛气凌人的背影,却永远抵消不了众神的猜度与讽刺。

 

 

 

祁同伟丝毫没有察觉师长的沉思,只当他望着窗外的秋景,生了些文人的愁绪。便起身弯腰替高育良摆正了拖鞋,搀上他的手臂,稳稳地将人扶着站在床边。高育良眼帘微掀,祁同伟便牢牢握住了老师的肩头,探出另一只手拽过了倚在床头的手杖,他握在手里攥着润泽的圆头摩挲两下,又拎着离了地轻轻掂了掂,末了妥善地塞进高育良手掌里,垂下眉眼不再多言。

 

高育良拄着手杖适应了片刻,向前迈出第一步便察觉不对,祁同伟没有习惯性地错开半步,而是下意识地走在了他这个伤员前头几寸,他转头去看祁同伟的侧脸,眉睫低垂,微抿着唇,两只漆黑的眼瞳转了两转,高育良看着不由得发笑:“又琢磨什么呢。”

 

祁同伟听了问话猛的回神,抬起头就比弓着腰身的高育良高出半个头来,他还没来得及回话,就将老师鬓角的华发看进了眼里,他忽然就觉得悲凉,一代将才成于战火,毁于战火,风华正盛的年岁却白了鬓发,眼里沉甸甸一刻不曾放下的那些东西,血色连天,炮火纷飞。他就这样盯着那一缕簇新的白发,哽在喉头的酸涩开了闸,出口竟带了压不住的哭腔:“老师。”

 

高育良本已漫不经心应了一声,却恍然察觉自己向来坚毅的学生,竟是毫无来由地哭了。当他撑着伤腿艰难地转过身时,正见到祁同伟蒙了层水汽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鬓发,喉结乱滚抿紧的唇甚至咬紧了牙根。高育良的心在这一刻,春风化雨般被悲酸浸透了,像是盛夏里软烂的果子,远观是成熟的色泽,近闻却只有腐烂的恶臭。

 

 

他们哪里配得上这样纤细柔软的情绪,他们脚下的热土,又哪里配得上这样细致烂漫的感触。

 

是以高育良近乎凶狠地将自己心头那点柔软的血抹去,重又换上冷淡的神情,盯着祁同伟眉梢的一笔飞墨,掷地有声地问道:“你没话好说,我倒想问你,梁家是怎么回事。”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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